2009年2月14日 星期六

西夏旅館


像是隻正歷經變態階段的不知名物種,還不確定破繭而出的會是什麼,就已碰撞個頭破血流,只好躲進一家低廉旅館的房間,讓孤寂感,像蛹藏土壤慢慢地濕黏溫熱地包圍他(駱以軍?),得以喘息。

朦朧中,他走進夜車第一節,卻不見座椅乘客,眼裡見著的是河川流經的橋下,拾荒者坐在成堆廢紙上,河神祭品在結冰河面下漂過,父親的氣味如當年每日牽他手踅過小城滿身汗溼的濃烈。走進第二節,一群老兵聚在路旁觀棋,啤酒罐宣傳單衛生紙,被風吹著滾近,霓虹閃爍在鐵捲門上方,一個中年人走來問「少年仔,要鬆一下無?」他張口回答,那人卻聽不懂他說的每個字。在車廂互相碰撞的金屬聲中,他望向第三節車廂,看似旅館房間的半空中,飄浮著侏儒、比貓還小的大象、跟老鼠一樣大的馬,與圖尼克說的一樣。

而後圖尼克接著說,他是宛如好萊塢史詩電影名稱「最後一個西夏人」,其父撰寫「如煙消逝的二百年帝國」記西夏一族興盛衰亡的偽史實,開國君主李元昊猶如港漫所繪寶座上戴鬼面撫刀獰笑從事殺人與生殖生意的王。這旅館化身成美艷老婦,對著圖尼克講怎麼只剩下他一個的故事,蒙古圍城,城裡西夏人陷入集體歇斯底里的死亡恐懼,像是坐落太平洋的孤島,被千萬顆發亮的飛彈頭指著而騷動,島上居民與旅館樓下居酒屋的母女一樣,碰上一個術士說非得改名才行就改,然後再碰上另一個說得再改名才行又改。城破,最後一隊西夏騎兵逃出,『那光景,就像一個無頭之人,臨死前仍抽搐著想射精…看能否有一絲一毫種之延續的僥倖…』若干年後,國共大戰使那樣逃難的場景再現,取若干,因隨時間漸進的文明演化在永無終點的逃離敵人之途毫無幫助,之所以為人的羞恥、善惡,同樣一日日遺忘在風沙掩蓋了的足跡。

(暫停。)你若問我說上面這一大段天馬行空匪夷所思怪力亂神是什麼亂七八糟東西,我也只能回答你這還是看得懂的哩,那其他被切割解離萃取錯置被歸屬於無法分析的一團團,就這麼說吧:(繼續。)

西夏人党項人(党,非黨之簡字,書中竟作黨,訝異)羌族胡人,脫漢入胡,本以為說的或是外省族群在族群劃分下的焦慮,待翻至上冊三分之二,倒覺毋寧解作是焦慮本身,被排擠被歧視被孤立被邊緣被關注被視為非我族類,甚至被暍斥一聲當下油然生出自憐轉成的焦慮。為了排解這著魔附身的東西,像是某種精神學派主張的療法,所有令作家焦慮的人事物,通通被當成噩夢之後抖顫握筆歪斜寫下的夢境,或突兀或自然地變成一個個在旅館內走動的意象,活生生爭先恐後地訴說自己的故事。故事裡充滿孤寂,說的都是我我我,以及這個我努力想依附,渴望能成為某個整體的一部分的汲汲營營與頹然失敗。倐忽佔據旅館某一間房,繼續要成為這棟魔幻屋子的一部份而拼命,像是有意識極精準地描繪潛意識見到的萬花筒,西夏旅館蜂巢狀堆疊的房間增生不斷。

我讀駱以軍《西夏旅館》Journey to Pluto
〈從城堡到旅館,那些被損壞而幾近輝煌的房間──默讀《西夏旅館》〉我魔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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